第一章
魏之宁从出租车上下来，又去后备箱拿了行李，司机趁这个空当点了根烟，用蜡黄的指头夹着烟头，操着浓重的家乡口音，吞云吐雾地埋怨：“一晚上就拉你一个人，还搁这儿讨价还价，住这么犄角旮旯的地方，白白绕掉我半箱油。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再有你这样的，可真不敢接了。”
魏之宁将行李箱提上路肩，转过身笑眯眯地回：“这位大哥，那你是不是还要付我学费？”
司机一愣：“啥玩意儿？”
“反面教材也是教材，”魏之宁从旅行包里掏出一瓶水，顺着车窗递进去：“再附赠一瓶水，辛苦了。”
司机大哥一脸懵逼地目送他转身拉着行李箱，轮子咕噜噜地摩擦着地面，踩着冷清的月色朝不远处的单元楼走去。从后面看过去，他的背影随意又潇洒，仿佛即将踏入的不是普通甚至有些破旧的居民楼，而是百老汇大街上的纽交所。
司机收回视线，将烟头丢去窗外，伸手挂挡，嘴上没好气地嘟囔：“扯这些没用的，咋不多给五十呢？”
老式的居民楼，穿过锈迹斑斑的铁门进去就是楼梯口，空气中飘浮着积年累月的尘屑味儿，仿佛打个喷嚏就能吸进一嘴灰。魏之宁提着行李箱，步伐矫健地一口气上到五楼，然后停了下来。
本就狭窄的楼道口，七零八散地堆了些饮料瓶子和硬纸板，偏就不好生收拾，又被来往邻居踢得满哪儿都是。魏之宁估量了一下自己提着行李箱从一大片破烂儿中跳过去的可能性，最终理智地选择了放弃。
他将行李箱搁在一边，弯腰捡起占地面积最大的那张硬纸板，刚拿起来，耳边就听到吱呀一声，倾泻出来的灯光迎面扑到他脸上，带着酱油炒饭和臭脚丫子混合在一起的诡异气味。
“呀，宁宁回来啦，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呀。”一个裹着碎花围裙的微胖妇女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拎了只黑漆漆的油锅，前襟被陈年的油烟熏出一片暗黄，早已辨不出到底是什么碎花。
“王姨。”魏之宁笑吟吟地喊，见她一手拎着勺子，多嘴问了一句：“这么晚了还做饭？”
“你叔打麻将刚回来，吵着饿，就给他炒了碗剩饭。”
魏之宁不走心地夸：“王姨的厨艺还是那么好。”
微胖妇女显然很少被人夸奖，神采瞬间就飞扬了起来，娇憨又腼腆地笑了笑，问：“宁宁又去拍电影啦？”
魏之宁将硬纸板靠墙码好，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淡然自若地回：“这次不是。”
对方跟他压根不在一个频次上，絮絮叨叨地说：“哎呀，宁宁长这么好看，以后肯定是大明星。”
魏之宁拎起行李箱，抬头嘴角勾起两个浅浅的笑涡，“借您吉言了。”
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由远至近，中年男人浑浊的嗓音夹杂着不耐烦，“门咋还开着呢？”
“在跟邻居说话。”王姨扭过头朝自家男人道：“宁宁回来了。”
“关门关门。”男人显然对邻居并不感兴趣，“楼道那点味儿都灌进来了。”
魏之宁心说：您自己家里也挺够味儿的。
王姨将手里的油锅丢在屋外的桌子上，嘴上埋怨丈夫：“你这个人就是没意思，跟邻居打声招呼怎么了？人家宁宁可是能当大明星的人。”
男人嗤之以鼻：“大什么明星，鸡窝里飞不出凤凰……”
被掉色对联糊满的门缓缓合上，将夫妻拌嘴的声音收进屋内，魏之宁耸了耸肩，提起行李箱继续爬楼。
又连着上了两层，他才在一扇乳白色油漆的门前停下，楼梯间拾掇得整洁又敞亮，连门外写着出入平安的红色地垫都比其他家看起来要干净许多，最起码还能辨得出上面的字。
他伸手拍门，喊了一声：“周婶。”
不出半分钟，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位中年妇人迎出来，个子只到他肩膀头，长相普通却自带一股温和的气质，声音也是轻轻柔柔，弯着眼睛对他说：“回来了。”
“飞机晚点，耽误你睡觉了。”魏之宁进了屋，将围巾取下来挂在门口的衣钩上。
周婶在他身后带上门，转过身看着他道：“不耽误，本来也睡不了那么早。今天是你要回来，不然田田还在看电视——”她讲到这里，才陡然反应过来说错了话，要收回已经来不及，只得戛然而止，立在一边搓了搓手，颇有些懊恼的意味。
魏之宁一副了然的神色，却没有接茬往下问，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钱夹，掏了一沓红艳艳的人民币，递到对方手里，正色道：“工资已经打你卡上了，这是下来三个月的生活费，你收好，多了不用退，少了我再给。”
“哎，好。”周婶伸手接过来，拿在手里也没点，顿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踟蹰，似有话要讲的样子。
魏之宁敏锐地捕捉到她神色的细微变化，不等她说，先开口问：“怎么了？”
周婶手里还拿着别人递过来的钱，话就更加难以启齿，最后磕磕巴巴地讲出来：“……我想，请一个星期的假。”
还不等魏之宁给予反应，她就飞快地慌忙补完自己的话，生怕说晚了对方就不答应似的：“老家孩子病了，我想回去看看。”
魏之宁倒是出乎她意料的没表示出明显的不快，只是顿了顿，问她：“什么时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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